罗逸琳 罗昊 黄静 李晓愚

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

(本文原载《传媒观察》2022年第4期)

【导读】随着当代生活节奏的加快和媒介技术水平的发展,相亲不再仅仅是来自父母之命的被动安排,而是都市青年渴望建立亲密关系的一种主动选择。在当代社会状况下,从“陌生人”走向“亲密关系”变得极为困难,生活节奏的加快和闲暇时间的稀缺促使相亲者追求效率更高的相亲平台。于是,相亲的形式从一对一相亲、集体相亲发展到了互联网化的“流水线式”相亲。

本研究指出,在技术平台的支持下,都市青年如何以高效率、低成本的方式,完成相亲过程中短暂的会面与“眼缘”的判断:一方面,新媒介渗入情感领域,并带来爱情观念的悄然变化,不论是“绩效化”的选择过程,还是多线程的交往模式,都是现代单身青年为了找到一个“正确”对象的尝试。这使他们在创造“理想自我”和“急也不急”的矛盾心态下仍面临着“浪漫爱”与“现实婚”的矛盾化相亲标准。另一方面,虽然青年人早已将择偶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但在微信相亲模式下,他们的婚姻仍然是“被安排的”,这种安排不是出自于父母的命令,而是在无意识中被卷入流动的社会关系中。

然而,“自主的接触”和“绩效式选择”真的能带来“安全的爱情”吗?在离开平台之后,他们仍在微信聊天、线下见面和深入了解上面临难题,原来备受认可的“高效率”和“低成本”的意义也被其消解。面对无法强求的亲密关系,用户们只能抱着“试一试”和“交朋友”的态度,继续被卷入这流水线式的相亲之中。对此,作者指出,相亲的难题是整个社会面临的结构性问题,其研究还需要从社会阶层、性别、技术等多个维度进行探索,进而帮助人们理解“爱之难题”。

本文节选自《流水线式相亲:微信相亲平台中的择偶观念与社会交往研究》,原载《传媒观察》2022年第4期仅代表作者观点,特此编发,供读者参考。

流水线式相亲:

微信相亲平台中的择偶观念

与社会交往研究

随着社会的不断加速,人们越来越缺乏足够的时间去维持人际关系,众多适婚青年亦无暇且无力顾及恋爱、择偶等事宜。数据显示,2019年中国的单身人口为2.6亿,这一数据在近些年保持着每年约1000-2000万人的增长规模。当单身成为普遍的社会现象时,相亲成为择偶的主要方式之一。

事实上,相亲一直是建构婚姻关系的重要方式。古代相亲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主,改革开放后,报纸上的征婚广告成为相亲的新中介。进入网络时代,婚恋网站开始蓬勃发展。在此背景下,社交媒体的发展为青年建构起更为广阔的自主交友空间。据统计,2021年中国互联网婚恋交友市场规模已达到72亿元。随着微信成为国民级社交应用,基于微信生态的相亲平台正成为互联网相亲服务业的新兴力量。

本文以南京本地相亲平台“本硕博联谊服务号”为研究对象,探究以微信为代表的社交平台介入相亲实践后,为现代人婚姻关系的建立提供了何种新的可能,又反映出人们情感需求和择偶观念的何种转变。在此基础上,探讨媒介技术发展对亲密关系的影响。

本文聚焦于微信平台上的相亲实践,提出以下两个研究问题:

研究问题1:“微信相亲”作为一种社会交往方式,呈现什么特征?相亲参与者们在此过程中以何种标准和策略寻求亲密关系的建立?

研究问题2:在“流动的现代性”语境下,微信这一技术如何影响相亲过程中的社会交往状况?

“流水线式”的微信相亲:连接、效率与流动

(一)微信相亲的社会交往过程

1. 线上互选池:触达与唤醒

首先,用户需要在“本硕博联谊服务号”上填写个人资料,其中包括学历、工作、家庭情况等。随后,经平台审核,用户可以在微信小程序加入不同的互选池,加入后即可查看其中所有异性应征者的个人资料。如果用户有意与某位异性应征者进一步接触,则可将其“移入心动区”。一旦进行该操作,这位异性应征者将在微信小程序收到“心动提醒”。当用户被他人移入心动区时,提醒消息也会在微信界面弹出。如果一对异性都将对方移入心动区,即为“互选成功”,就会出现“解锁微信联系方式”的选择。至此,有意展开深入了解的双方可以加上对方的微信。该平台的创始人也强调:

“这个平台的本质就是给你加到微信,从筛选到加微信。我只管加微信,之后我都不管了。”

微信相亲平台的核心功能则是“触达与唤醒”。该平台创始人认为,

“传统的网站很被动,你需要一个主动触达用户的机制,像我这里的互选就是你选了对方,对方会在微信收到通知,这就是触达的机制,触达以后你被唤醒了,你收到微信通知肯定会点进去,你点进去的话你又跳到上面去。”

这其中包含着一个隐藏规则,即用户一旦点击心动提醒的消息,自己的个人资料将浮动至互选池的最上面,从而更容易被其他异性看到。正如平台创始人所言,“你首先是被其他人唤醒,然后你又主动唤醒,你唤醒了自己后还会去选其他人,又把其他人唤醒。”

2. 线下相亲会:高效率寻找爱情

该平台组织的线下相亲活动一般有男性和女性各50名左右,所有女性坐在桌子一侧,男性坐在另一侧,双方一对一交流5分钟,结束后女性坐在原位,男性则按S形方向移动一个位置。在此过程中,用户可以通过联谊编号在互选池中查看对方的资料,并随时进行“移入心动区”的操作。

对于线下相亲,平台创始人和用户都认为其效率较高,尤其是把所有个人资料存入互选池后,参加线下活动的用户可以随时通过微信搜索到异性的信息,即使当时羞于表示好感,也可以等活动结束后通过小程序解锁联系方式。

根据研究者对平台用户的深度访谈,本文了解到部分用户的交往行为和心理活动。

访谈中常出现的一句话是:

“参加活动就是为了谈恋爱”(受访者5)

绝大部分受访者都表示自己会同时和多个异性微信聊天,确定心意后会集中与特定异性聊天以进一步了解,例如:

“可能会同时有两三个聊天,但是聊着聊着,我希望做减法”(受访者6)

但也有受访者表示微信聊天的细节能帮助自己判断对方,

“在微信,你可以通过聊天来判断这个人,你慢慢会感受出来她是什么样的人,如果感受到她在同时和很多人聊天,你就不会对她有好感。”(受访者2)

(二)微信相亲的“流动性”特征

1. 流动的意象

正如上文所呈现的,相亲的参与者试图高效率地寻找“爱情”,即通过一种高速流动的社会交往方式建立一段稳定的社会关系。基于对这种社会交往过程的观察,本文总结出了微信相亲的四种“流动”的意象。

第一种,即互选池中“浮动”的个人资料。只要用户点击了互选池或者心动提醒,自己的资料将浮动至最上方,形成一个活跃的循环。互选池中的资料也因用户的点击快速流动,整个相亲平台的运转节奏也因此机制而加快。第二种,即平台用户加上异性微信后,“跳动”的聊天框。微信中,在难以处理多个人发来的消息时,相亲也会成为社交负担。第三种,即需要快速“移动”位置和切换交流对象的线下相亲。这种高密度的交流方式让许多来寻找爱情的用户寄希望于“眼缘”,因为5分钟的交流得到的并非对一个人的“了解”,而是“感觉”。第四种,即“流动”的线下一对一相亲。如受访者3在访谈中透露:

“自己从10月份开始,每周都会和两个人相亲”。

“流动的现代性”理论认为,由于我们所处的社会正变为“流动的、变动极快的、不稳定的”,人们更渴望稳定的亲密关系。许多受访者已经意识到微信相亲很难深入了解对方,但依然抱有“试一试”和“交朋友”的态度,因此继续被卷入流水线式的相亲之中。

2. 加速的相亲

由于担心因后台技术的问题降低用户寻找信息的“速度”,平台创始人会在微信小程序的技术层面不断进行优化,帮助用户提高信息搜索的速度和准确性。与此同时,用户也期待平台能够推出一些措施来进行“引导”,加快异性双方相互了解的进度,例如受访者3表示,

“线上的问题就是很难推进到下一步,我觉得这个时候平台应该作出一些引导,这样才会有进一步的可能”

因为她相信,

“相亲如果两周之内没有互动和进度,不联系,基本就结束了”。

线下的5分钟相亲则无疑是“加速相亲”最为直接的体现,正如受访者7所说,

“平台能够让你在短时间内认识很多的人,它服务的就是这一段的价值”。

而这样的高效率也离不开微信相亲平台背后的技术支持,即每个参与者都能通过联谊编号在小程序上快速搜索到相应异性的信息。对于这种加速状态下的相亲,该平台的用户则都很满意它的“高效率”。

“幻想的匹配”:微信相亲模式下亲密关系的再变革

(一)创造理想自我,想象完美他者

在伊娃·易洛思(Eva Illouz)的《爱,为什么痛?》一书中,爱情危机被归结于爱情的过度理性化、择偶标准的个体化和选择策略的普及化等因素;韩炳哲则认为,导致爱情危机的不仅是他者选择的增多,也是他者本身的消亡。“本硕博联谊服务号”上的高学历青年则是通过数字化维度试图呈现一个“理想自我”,在矛盾化的相亲心态与标准中折射出对“他者”的完美想象。

1. 创造“理想自我”:矛盾化的相亲主体

基于对“本硕博联谊服务号”的参与式观察和深访,使用者倾向于在学历、教育、择偶标准等部分呈现较真实的想法,而在身高、收入等与自我形象有关的部分进行一定程度的自我整饰,以期创造一个“更理想的自我”。身高方面,一般女生的表述是:

“我觉得身高不重要,不比我矮就行”(受访者3)

一般男生的表述为:

“女生超过1米6就可以了,不要太矮,当然也不要比我高”(受访者9)

收入方面,尽管在访谈中并没有呈现出绝对的重要性,但在社会文化考量中仍是一个必须关注的指标,

“收入方面会写得保守一些,往低了写。你给别人一个低的心理预期比高好”(受访者2)

受访者中有两位都表示会将收入往低写,降低相亲对象的期待。然而,对自己的个人信息有所修饰的受访者,却也矛盾地“希望看到别人最真实的信息”。

2.“急也不急”:矛盾化的相亲心态

“急也不急”,是该相亲平台使用者独特的心态。一方面,他们选择快速高效的相亲,同时花费一个下午的时间和一定的金钱来完成线下相亲。另一方面,他们又没有迫切到需要高额的私人订制相亲服务来解决自己的婚姻问题。矛盾的相亲者表示:

“我是一个宁缺毋滥的人,虽然很着急,但也不是那么着急。”(受访者2)

也有受访者更聚焦自我,表示:

“就比较着急吧,但定一个目标太累了”。(受访者10)

此外,虽然相亲者们选择使用这个平台的核心原因是效率,但也有受访者表示,不能接受这种流水线式的相亲:

“上次让我觉得太疲倦了,一下午看了50个号还没有戏。”(受访者4)

矛盾的心态也于此处凸显,追求高效率的相亲者不能接受这种相亲方式的原因正是对效率的不满。

3.“浪漫爱”与“现实婚”:矛盾化的相亲标准

中国社会正在经历着一个震荡的现代化过程,“浪漫爱”的发展正是现代化过程的一部分。有学者指出,基于夫妻维持生活基本需要的互相依赖的婚姻属于传统社会的婚姻,而浪漫爱情属于现代化社会的婚姻,且“爱情作为婚姻的主要原因”这一婚姻动机真正被社会规范提倡是到近现代才有的。

在模板化的标准之下,给相亲对象打分并对相亲对象进行数字化审视是一些相亲者的策略。矛盾之处在于,即使相亲对象满足了自己的数字化标准,依然觉得“没眼缘”“聊不来”“没感觉”。如受访者3表示,

“我觉得我就很适合相亲,因为我看人不看感觉,只看硬性条件。我的问题就是我去相亲了,也有跟我表白的,但是就不喜欢他们,我还是奔着谈恋爱去的。”

这一矛盾彰显出其内心对于“浪漫爱”的向往和对于“现实婚”的理性考量之间的张力。也有受访者足够理性地表示,

“我的底线在于,这个人加入我的生活之后不会让我的生活减分。”(受访者4)

易洛思认为,“面临更大量的选择,欲望有赖于具有高度认知化形式的内省和自我审视”,因此人在不同选择之间的比较会抑制感情,进而带来“理性化”的选择。受访者们对于完美他者的想象通过矛盾化的相亲标准被刻画出来,一方面他们理性衡量出一个相互匹配的数字化维度,另一方面则希望与数字化匹配下的对象能够产生浪漫化想象中的爱情。研究往往认为生存环境越接近现代化,人们越看重浪漫爱情。这也正是本文所关注的矛盾点,这个需要爱情与婚姻的群体,实则用一套精细的择偶标准,将人分解成标签,按标准进行测量,在人彻底被数字化的过程中完成对“浪漫爱”与“他者”的解构。

(二)流动的关系,安全的爱情

本研究发现,技术介入后,亲密关系形成的基本过程未发生根本性改变,但各个环节均出现了一些新特征,使得亲密关系在愈发被理性主导的同时,变得更加不稳定。青年群体通过微信相亲平台主动选择各方面条件匹配的相亲对象,从而将择偶的主动权及标准把握在自己手中,也在一定意义上重塑了相亲的内涵。“本硕博联谊服务号”提供的建立在微信平台之上、线上线下相结合的相亲模式,与传统的相亲相比,最大的变化在于接触、选择与匹配的环节。

1.“自主”的接触

微信相亲平台是对基于弱关系的相亲服务的进一步延伸。微信最大的标签“熟人社交”与相亲的需求不谋而合——虽然个体需要通过弱关系扩展社交网络,但仍需要回到强关系中才能实现从陌生人到亲密关系的转变。微信相亲平台赋予用户更大的权力,将有婚恋需求的单身青年汇集在“相亲池”中,使得个体可以主动接触到散落在网络空间的心仪对象。受访者7认为微信相亲给了他更大的选择余地,与相亲网站不同,微信相亲平台这一连接单身青年的中介在令人信任、保留权威的同时,又是去权力化的,仅仅提供服务的功能。技术赋权的另一方面,则在于其低廉的时间和金钱成本,让有相亲需求的人都能够获得这项服务,实现自主接触异性。

2.“绩效式”选择

然而,赋权所带来的自由并未延伸到建立亲密关系的下一步,过度的自主接触让相亲者陷入选择的难题。正如韩炳哲所言,“绩效原则已经统御了当今社会的所有生活领域,包括爱和性。”本文发现,理性支配下对于效率的追求在相亲中已成为普遍现象。

“追求高效率,是因为没有时间谈恋爱,要不然人家好好能谈恋爱,为什么要相亲?”(受访者3)

诚然,相亲相比于恋爱,本就是理性大于感性的关系建构过程,但技术的发展使这种理性筛选走向了更为极端的一面。

技术带来的垂直化服务切中了单身青年群体的需求,在对现实生活的理性考量中,学历被视为重要的衡量因素。受访者4是一名本硕博连读的医学博士,她认为:

“硕士会更加欣赏博士,因为他自己能够感受到其实读博是一件辛苦的事,更容易对你产生经历的认同”。

学历作为一种共同的经历,被认为能够创造出彼此的认同,促进双方交流。对于个人而言,这一需求促成了他们择偶标准的模板化和精确化。受访者3喜欢将自己的个人情况以表格形式展现给相亲对象,她也会将同时相处的几个对象以表格的形式进行记分,

“我之前拉了一个表,积分制。比如说他来找我聊天,记2分;找我出来玩,记10分。加到100,如果和我表白就可以答应了。”

相亲者在线上线下更多地采用一种“审视”的态度,进而考察相亲对象。

3.“安全的爱情”

亲密关系一般发生在两个独立的异性之间,并在信任的基础上建立社会合作。但研究者发现,在微信相亲中,“相亲可以同时交往多个对象”正成为被多数人接受的观念。在线下活动一次性认识50位异性后,相亲者可以同时添加和发展多位相亲对象。受访对象4认为相亲使她走上了“海王之路”,但当对方误会彼此已经交往时,“我就会用其他方法告诉他,我们没有在交往”。

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曾反思社会环境对亲密关系产生的影响,他指出随着性的逐渐开放,亲密关系随之变革,成为一种民主、平等政治背景下的“纯粹关系”。现代人已经主动或被动适应了多线程的生活方式,这种方式也借新媒介渗入情感领域,并带来爱情观念的悄然变化。不论是“绩效化”的选择过程,还是多线程的交往模式,都是现代单身青年为了找到一个“正确”对象的尝试。自古至今,人类的理想婚姻都建立在爱、平等与陪伴的基础上,技术的发展导致了人际交往的高度不稳定性,使得“爱”在亲密关系的建构中消退。在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看来,当今世界,爱越来越多地受到“安全性”的威胁,即在安全的名义下,通过各种理性的算计,把爱排除在偶然性之外。

相亲是为了找到与自己“匹配”的另一半,通过高效率的社交方式,迅速掌握对方的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社会资本及外貌资本的信息。现代婚姻的核心是“婚姻自主权”,虽然青年人早已将择偶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婚姻仍然是“被安排的”,这种安排不是出自于专制的父母的命令,而是在无意识中被卷入流动的社会关系中。但不可否认,“相亲”正在被青年一代重塑,也许在未来,亲密关系乃至婚姻的形式和道德都将发生变化。

结语

我们所考察的“微信相亲”,其立场是相信缘分和标准化带来的高效率,但是这种立场却和传统爱情与亲密关系研究中的观点背道而驰。都市青年们在技术平台的支持下以低成本的方式完成相亲过程中短暂的会面与“眼缘”的判断。然而,在离开平台之后,他们仍在微信聊天、线下见面和深入了解上面临难题,原来备受认可的“高效率”和“低成本”的意义也被其消解。面对无法强求的亲密关系,用户们只能抱着“试一试”和“交朋友”的态度继续被卷入这流水线式的相亲之中。

[ 延伸阅读 ]

清华教授:今天的年轻人恋爱极度理性,

不禁让人心疼

✪ 甘阳 | 清华大学

(本文是清华新雅书院对甘阳教授的访问)

大学生活:内卷?快乐?谈恋爱?

问:最近有关“内卷”的讨论非常热烈,我们今天应该怎么去面对快节奏、高竞争的生活?

甘:我怀疑“内卷”这个词现在可能有点被滥用了。我这学期几次在课堂上说,刻苦学习是做学生的本分,这不等于“卷”。同样,学生考试希望考出最好分数,这也不是“内卷”,这太正常了,难道要学生考试都争取最低分数吗?真正的“内卷”是你对所有课程和所有学习都没有兴趣,但是你却仍然要拼命去拿最好的成绩,完全只是为绩点而绩点,这个过程一定很痛苦而且很没劲,这才叫“内卷”。不能把同学认真学习就叫做“内卷”,这是错误的。所以我觉得今天可能有点把“内卷”乱引申了,这会形成很大的误导。但我确实特别能理解你们现在的处境,我也不敢说我就比你们应对得更好,不过我的性格比较反叛,会比较讨厌现在园子里普遍的那种焦虑氛围,可能会选择经常去圆明园这些地方看自己想看的书。老在校园里待着,眼界会比较小。

问:什么样的学习状态是理想的?

甘:真正的学习应该要有比较多的快乐。我觉得我们以前,读书就是玩的一部分。我们的生活无非就两部分,一部分是玩,一部分就是读书,而读书和玩是一体的,这是非常有趣的一种状态。读书一定要特别“乐”。你当然也有读不懂的时候,这非常正常。我们那时候把读书看作生活最有趣的一部分,常常读得废寝忘食,同学之间成天争论,我们在北大读书时的最大乐趣之一就是天天为海德格尔争论吵架,包括一起出去玩的时候。自己读自己觉得重要的书有趣的书,而不是只读课堂上必须要考的那点东西,把时间花在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才是对你们的成长最有帮助的。学习不应该是一个被动的过程。

问:为什么鼓励大学期间谈恋爱?

甘:不然你们把大学当成“苦行僧生活”来过了,那也活得太没劲了吧。大学尤其是本科阶段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应该充分享受人生当中一切美好的东西,恋爱尤其是初恋就是人生最美好的东西。大学的时候人比较天真,大学毕业以后,人年龄越大,越世故,人的自我保护心态就更强,交朋友比本科要难。所以我说鼓励谈恋爱无非是希望你们在本科阶段能够享受到人生最美好的事情。

你们要把自己的大学生活过得丰富一点。从前这个事都不用说的,这是自然而然的。我现在很纳闷,怎么现在的大学生都过得苦兮兮的呢?我不能说绩点不重要,但我心里依然觉得,绩点对学生的统治太吓人了。大学要去想怎么让学生更加放松、开心,让学生学习更加主动。现在绩点弄得那么细,变成了大家去竞争零点零几,这毫无必要,对学生没什么好处。我希望你们的生活可以丰富化,不要只有学习。高中生是一切都服从于考大学;本科生就不一样了,虽然是有保研,但是这和考大学还是不一样的嘛。

问:对于谈恋爱,在亲密关系中自己要保持什么样的状态?

甘:你看你们把简单的事情变得多么的复杂!恋爱很简单,就是全心全意地把自己交出去,才能让对方全心全意地把自己交给你。当然有可能两方发现不是很合适,分手是痛苦的,这也是人生经验的一部分。但是不能还没有恋爱就怕被伤害了,这不典型因噎废食嘛!我就不明白了,人家都是三十多岁以后失恋了好几次,才觉得开始要自我保护,“我宁可不谈了,太痛苦了”。小孩儿失恋过几天也就好了,失恋了再谈一个嘛。人心都是相互的,人家觉得你有所保留,人家也会有保留,这样两个人是很难心心相印的。谈恋爱是非理性行为,用这么多理性、用理工科的思维去谈恋爱,那是发神经噢!这是很简单的:你如果喜欢的程度特别高,你一定是很希望把自己交出去的,因为你是希望追到TA的;要是喜欢的程度不是那么高,那你就先相处相处看嘛——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过程。难道还要先做个方案,像解数学题一样?

大学学习:通识教育、认识世界、科学精神

问:您做通识教育的感受是什么?

甘:通识教育课程的主要困难在于心态问题,通识课程不容易上好往往不是课本身不好,而是老师和同学们都很难建立正常的教学心态:学生可能认为这不是自己的专业课,老师可能认为反正这不是自己的学生,这样就很难建立起教学必须有的师生教学共同体心态。通识课很容易被冲淡,因为大家心态上总觉得专业课永远比通识课重要。

问:您讲《大学之道》、《自我·他人·社会》、《莎士比亚与政治哲学》、《古希腊文明》、《新雅美国史》这些课程有什么用意吗?

甘:我非常希望我们的大学生能深入地认识西方,而不是盲目崇拜或肤浅贬低式地谈论西方。今天的世界仍处在西方为主导的世界中,但我们中国人至今对西方的理解往往非常肤浅。我希望学生能够至少相对深入地了解西方文明的某一部分脉络。西方文明有几个时代有其特别重要性,我自己也相对下过比较多的功夫,一个是西方文明的源头(古希腊),所以我有一个课讲古希腊史诗悲剧和历史等,一个是西方的近代早期,这方面英国特别重要(讲莎士比亚和简·奥斯汀一方面是他们的作品本身是精品中的精品,一方面也是希望你们由此去深入了解英国这个非常特殊的西方民族),另外当然就是后来居上的美国,中国人包括中国大学这些年来几乎言必称美国,但我们对美国的认识实在是肤浅到了极点。我开这几个方面的课是希望我们的学生至少相对深入一点的读过其中一个方面的一些最重要的书,以后就不那么肤浅。当然,开不同的课程也有我个人的自私因素,我不喜欢上重复的课,一个课今年讲了明年我就不大想再讲,会厌倦。所以一门课想隔几年再讲一次。

问:您怎么看待理科通识教育?

甘:自然科学的通识教育设计是非常困难的事,即使美国最好的大学在这方面也不是非常成功。理科生往往还是习惯于做题的课,而且总怕自己特殊的物理学课和以后理工科要求的物理学不接轨。我个人对理科的课程没有发言权,不敢乱说什么,不过我确实越来越觉得光是会做题并不等于培养了科学思维。如何培养科学精神和科学思维,是一个很值得探索的事情。

我个人非常欣赏的是美国St. John’s College等的自然科学课程,他们大学四年是按西方科学的历史发展以阅读最基本科学原著的方式进行的,注重的不是计算做题。大一阅读欧几里得原著,大二读托勒密,托勒密已经被证明是错误的了,但恰恰是要读这个,托勒密是非常伟大了不得的科学天才,要从错误中去理解什么是科学思维;大三他们主要阅读牛顿和达尔文,大四阅读爱因斯坦相对论和非欧几何。这个课非常好,我以前每年送两个中国学生去他们那里交换一年,中国同学往往一开始觉得美国学生的计算能力太差了,但跟着一路阅读欧几里得原著等,觉得越来越震撼而且非常有收获。他们讨论欧几里得,就跟他们讨论柏拉图一样热情高涨。

这类课程需要学生有很强的求知欲,没有功利之心。要明白纯粹自然科学本来就不是来“用”的。我们现在生活在技术主导的世界,技术和科学其实不是一回事,真正的自然科学其实和哲学是一样的,是纯粹理想世界的探索和思考。你们也不要觉得这样的课听上去非常好,如果真的开设了大家也不一定都能很接受,要有纯粹追求真理的心态才会觉得非常好,如果只追求有用那这种课一点用没有。但从思想来讲这样的课最有用。

大学文化:多元阅读、从容气度

问:我们今天要怎么更好地思考中国文明?

甘:我们应该很老实地承认,当代的中国人,对中国文明传统未必就比外国人了解得更多,说不定反而偏见更多从而更肤浅。现在西方和美国一流大学的本科生选修中国文明课程非常普遍,哈佛最热的全校本科生课程之一就是“中国古代文明”,每年上千人选修。很可能现在西方精英大学的本科生要比我们中国的本科生对中国文明传统读得更多!我非常希望新雅学生对中国文明要有一些最起码的了解,因为你以后可能发现哈佛、耶鲁、普林斯顿的同学比你更了解中国,他们都上过中国文明的课,难道你不觉得脸红吗?如果他们说的跟你想的、认为的不是一回事,你又是否有能力跟他们讨论辩论呢?

但在大学为非历史学专业的学生开设中国文明课,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情,现在的小孩似乎普遍对历史课没有太大兴趣,而且读历史必须要有比较大的阅读量,这就更让大家望而生畏了。我开设中国文明史的课,要求有两点:

第一个是它不是断代史,要呈现出中国文明通史的基本情况;

第二个是不仅仅阅读中国史学家对于中国历史的讨论。

我希望同时能够读日本和西方的中国史研究,现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尤其需要了解这些多元化阅读,因为它们与我们固有的理解差异很大,差异很大就容易引起兴趣和问题。读历史我觉得不能读教科书,尤其我们现在很多历史教科书似乎都有一个通病,就是往往是答案取向的,这种教科书让人没有兴趣,历史都已经有答案了,还有什么可以去研究和追问呢?“阅读中国文明”这门课我们改变了这一点,我们的Seminar是以问题为导向的。中国文明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而并不是说它就摆在那里,让你从中去学一点现成的答案。你要学会去提问,去想问题。

问:为什么关注电视剧?怎么看现在的电视剧?

甘:我列出《三生三世》,是让我的朋友们可以有个嘲笑我的机会。其实我希望大家都把架子放下来,不要拿出一个学者的姿态,电视剧就是电视剧嘛。一开始我想找个仙幻剧看看是因为我想了解小孩在看什么电视剧——我误解了你们,我以为你们都是看仙幻剧的。但是大多数仙幻剧我都看不下去,不过《三生三世》我看下去了。我并不喜欢它里面的演员,但是这个剧我看乐了,他一上来就是“七万年”。诶我觉得这个有意思,我觉得小孩还是放得开,一想都是“七万年”的事情,当然后来我发现这些都是“套路”,但是“七万年”还是让我大乐。《三生三世》我是真看完了,当然“高级知识分子”们都对甘老师表示极为不以为然。

《清平乐》说实话,演的和剧本都不太好。但是这部剧有一个很不一样的地方——皇帝是个好皇帝,而中国电视剧里历来皇帝都是坏皇帝。真正好的电视剧应该走在理论思考的前面,有时候理论语言好像不大能描述的时候,往往小说和电视剧这些能先有新鲜的表达。我们对中国历史的理解太教条太刻板——原先所表现的中国历史有什么正面的东西吗?很少,那中国几千年的文明怎么说呢?虽然《清平乐》呈现得并不是特别好,但这样的方式反而可以让观众重新地去看待中国历史。今天很多历史剧往往能起到历史学反而没有起到的功能——大多数人现在很难通过读历史的方式进入中国历史,这方面电视剧反而更容易把人们带到这些已经被“忘掉”的时代。今天电视剧的服装、道具也越来越讲究,开始会有历史学家去考证你这个服装对不对等等,这对推动中国老百姓去亲近我们的历史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我觉得《清平乐》最好的一点是它试图描述出一个比较正面的宋朝。当然演员和剧本都不够好,像欧阳修五大三粗的,虽然他看过一些历史图像觉得大概是这样的,但是你不应该形似,应该神似嘛!这个电视剧很难体现出来中国的宋朝达到怎样的文明高度,人物出场的时候有怎样的气度;年轻演员很难演出来,演员修养太差,他们下的功夫也还不够。老一辈演员会下很大的功夫,这就是为什么老的历史剧像《雍正王朝》评价比较高,老演员一般有话剧的功底,他们是把这个电视剧当作艺术去做的,而不仅仅当成一个时尚;他们会花很大的功夫去看历史材料,把应该表现的东西表现出来。

问:对学生还有什么建议

甘:希望大家对未来能够有非常充分的准备,心里能非常清楚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不要慌慌张张然后被一个个deadline(编者注:截止日期)推着走,最后越来越被动。我希望最好同学们每学期少选一些课,在每门课上多下一些功夫,从从容容地上,要领着课程走,不要被课程拖着走。要养成比较从容的气度,不要成天待在校园里,多去周边、外面走走看看,你就会觉得天下大得很,心胸也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