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节)

第二章第八节

中华帝国两手插兜,没有对手

 

碎碎叨叨探讨西方文化中的帝国,是为了解答,中华帝国究竟是怎么一回子事?

答案是:

中华帝国是西方人的想象物,而在那一想象物中,每一条内容,都完美地符合帝国想象、帝国的想象共同体、帝国即文明论、帝国序列论。

亦即,中华帝国与我们真实的中国没有关系,是近代西方文化的产品。但该想象起于何时,是怎样的过程,非本书有能力探讨。

中华帝国想象其实就是中央王国论。正像西方的帝国一样,该产品的内容是在封闭系统里死循环。

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西方文化要构建中华帝国:在欧亚大陆各地方的古老文献中,早就出现了对中国的记录,而且往往强调中国的富有、强大、先进。像阿拉伯-波斯古代史书就把中国描述得极为惊人,西方的中华帝国想象,有一部分就来源于中东古史书的观点;

“十八世纪的欧洲人诚然会认为中国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地方,但是没有任何聪明的观察家会把他视为在任何方面不如欧洲的经济文明,更不会视它为‘落后国家’。”(《帝国的年代》)

恕本书不去溯源中华帝国在欧洲语言里出现于何时。但有一点,关于中华帝国的想象不断变化,逐渐发展,其重要功能之一,是用于妄想欧洲文明的优越。孟德斯鸠认为:

“亚洲从来都是大帝国们的家乡;它们(大帝国)在欧洲从来不曾出现过。”(《绝对主义国家的系谱》)*[i]

但是他要说的是,欧洲好,欧洲那可太好了,欧洲四分五裂,撮不成个堆儿,所以造就了自由精神,欧洲人只屈从于法治和商业利益,绝不屈服于外力的征服;至于中华帝国居然没有他们法国那样的贵族阶级,在他是忍无可忍,于是推出了一套歪理。黑格尔和马克思也一样,尽管信息有限,但仍然能发现清朝和他们那小小(little)的普鲁士一点都不像,便无比自信起来,可见智者也是受限于见识的。

既然是草稿,就恕我扯开一段。一九六二年上映的《阿拉伯的劳伦斯》,通片的每个情节都让人极端愤怒。这个电影先把阿拉伯人表现成所谓野蛮人,再下判词,说阿拉伯人野蛮。然而,同时,那部片子确实是杰出的艺术品,阿里的出场,是人类艺术史上最光辉的出场之一,是唯有摄影机才能达成的艺术,是第七大艺术——电影才能实现的创作,让绘画和雕塑相形见绌。仅仅凭这个片段,《阿拉伯的劳伦斯》就成为伟大的艺术杰作,达成了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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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的出场,拍出了沙漠里的海市蜃楼。以致当年的我和周围观众都以为来了一位阿拉伯公主。当来人撩开面纱,却是个男的,还留着小胡子,观众席微微轻呼,全都又意外又失望。后来有一阵我还自己脑补这个形象是位公主。

    然后,奥马尔·沙里夫扮演的阿里郎官,就遭到英国军官劳伦斯的怒斥:

“只要阿拉伯的部落之间一直征战不休,他们就会一直是渺小的人民(little people),一班愚蠢(silly)的人民,贪婪(greedy),野蛮(barbarous)和残忍(cruel),就像你一样!”

真是双标。不过,如今我们也能明白了:西方人,包括德国人,在近代征战不休,但人家搞的是帝国和征服,因此虽然同样是贪婪,野蛮和残忍,但又不小又不愚蠢。

话题拉回,不管怎样,孟德斯鸠、马克思等大思想家也仍然认为有一个“中华帝国”。中国有庞大的实体和辽阔的疆域,有至高君主,有耀眼的文明成就,公共设施发达,在当时出口品到欧洲后往往成为奢侈品,等等,无疑,在欧洲文化里能够对应的最合适的概念,正是帝国。

另一方面,不断听闻和感受中国的庞大、富有和先进,西方人就起了宝二爷的那种单纯心思:

“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

据说葡萄牙在殖民帝国时代就起了这种宝二爷式的单纯心思。那种贪婪里还掺着一神教的观念,是西方对华关系的基石之一,希望我们今后能分析到。

如何形成今日版本的中华帝国想象,那想象如何与帝国主义时代的围绕帝国的各种建构挂上钩,本书没有能力进行知识考古。我们有一个很好的样本,那就是一九六五年的好莱坞大片《征服者王子》,它表明,到一九六〇年代,中华帝国想象即中央王国论,以及西方关于帝国的全套建构,是成熟的。通过基辛格的著作,以及散落在西方文化里的各种呈现,我们看到,中华帝国想象与帝国的全套叙事一样延续下来,深深根植在西方人的意识里,并且开始进入中东人的心中。

《被嫌弃的男主的一生》——《征服者王子》——甚至告诉我们,“民族国家对世界政治的想象被证明是不完整的或者短暂的”理论也至晚在一九六五年前就成熟了。

影片中,在落后的中亚大草原上,即使最智慧的公共知识分子金,也只听说到,帕米尔高原的另一侧有一个“中央王国”,那是一个“充满知识的辽阔帝国”。及至男主率领部落千辛万苦到达那里,发现那里的人明确自我定位为“中华帝国”。男主虽然由金那里得知了有“帝国”这个概念,但他的文明程度不足以理解其含义。生活在分裂且互相争斗的部落中,他想象力的上限只到nation——民族。那就造成了他一生的混乱,让他过了被嫌弃的一生——被历史嫌弃。最终,他统一了民族,但那民族一如部落分裂时一样的愚昧和落后,没有提升的希望。而退到中国南方的帝国依然是帝国,亦即,拥有着帝国的一切福利。男主的困境是在他身后才得到解决的,他的孙子们成了皇帝,有的建立了帝国,有的拥有了长青帝国,还一度攒成了一个人类历史上最大的陆地帝国,一个民族才超越了祖辈的有限想象力,获得了终极的想象力。

西方文化的全套帝国建构,包括帝国想象、帝国的想象共同体、帝国即文明论、帝国序列论等,构成了一种帝国神话,或说帝国童话。

把中央王国论与帝国神话的内容一一对比,会发现每一项都相符合。

所以,哈佛大学政治学教授基辛格博士宣扬,据中国的古老的“立国的神话”,黄帝“不是创建了,而是重新建立了,一个帝国(empire)”,他是在响应帝国神话:

一个“最为古老的不曾中断的文明”给开了证明,世上确乎有不经其他社会形态,直接出现的帝国。

于是,世人便有了坐实的证据确定:城邦,国家,民族国家,或任何其他实体形式,都不是必需的。

中华帝国一下就出现了,然后,几千年里,中国文明始终先进,繁荣,富有,与世界其他地方截然不同。

对帝国神教重要的是,上述说法证明了一大真理:

帝国即文明。

很多古老的文明都消亡了,另一些遭其他文明同化或代替,但中国文明却是不曾中断的文明;很多帝国都灭亡了,但中华帝国却一直存在。又证明了另一条真理:

帝国确乎是最高级的国家形式,最高级的文明形式,无论在自我保护,还是保护文明上,都是民族国家不能比的,“民族国家对世界政治的想象被证明是不完整的或者短暂的”。

确实,西方人对帝国的想象,包括对中华帝国的想象,又完整又持久。可是想象终归是想象,想象并非现实。而在西方人那里,想象变成了迷信。

中华帝国是那么重要和强大的一个帝国,它当然在帝国序列里。它在那个序列里,就佐证了帝国序列的权威性,为那由古罗马或古希腊生出来的后代们,那些帝国们,出具了旁证。如果有人质疑,就会陷入诡辩的死循环:

中华帝国是一个帝国;西方人之所以确定哪些现象属于帝国,那是有根据的,因为从罗马帝国抽象出来的帝国概念毫不牵强地适合于它们;所以尽管中华帝国确实不是罗马帝国的直系后代,汉朝是罗马帝国的平行帝国,但从罗马帝国抽象出来的帝国概念对它想当然的适用;所以它的存在就能证明古罗马或者古希腊的后代们的合法性与合理性。

中华帝国想象到此还没结束。

《帝国的终结》的两位作者发现了一个现象:西方人虚构出来的各种大大小小的帝国虽然毫无共同点,西方人怎么琢磨都无法替它们找到共同的地方,但它们至少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消亡了。因此他们写了一本书,阐述如此宿命性的历史现象,毕竟,一轮轮反复出现的历史现象,对历史和人都反复形成巨大影响。

不过,他们还发现,其他帝国都逃不过消亡的宿命,但有一个帝国另外,它是不死的:

““帝国终将衰亡”,法国历史学家杜罗瑟尔如是说。本书接下来的二十项研究也证实了这一点:除了历史仍在延续的帝国(美国,但它能算得上是一个帝国吗?)以及已经开启新的历史的帝国(中国,也许还有俄罗斯),从二千三百年前亚历山大大帝的征战开始,到十九世纪殖民帝国的建立为止,没有一个帝国幸存下来。……至于拥有二千二百年历史的“华夏帝国”,正如丹尼埃尔·叶利谢耶夫告诉我们的那样,至少有“九条命”!”[ii]

书中共有二十章,其中一章为“中国的九条命”。

这就很吓人了哦。

古往今来,帝国来来去去,大流士的波斯帝国,罗马帝国,蒙古帝国……都消失了,但在东方的尽头,有一个大帝国,始终屹立不动,坚不可摧。

帝国神教信徒者们太高兴了,他们现场抓到了一只帝国,是长青的,还是活的!

抓到一个活的的帝国简直对帝国神教太有利了,它作为眼前的实物,成了无可辩驳的证据,打消了一切对帝国真实性、可行性的怀疑。

在老派帝国序列里,其他帝国都只留下了伟大的遗迹,家家都有:波斯波利斯,斗兽场,圣索菲亚大教堂,泰姬陵。然而,那些都只是帝国留下的记忆,提醒着帝国的曾经到来和已经远去,提醒着帝国这玩意儿的不牢靠和不稳定。可是有一个帝国,不仅同样有帝国必须的标志性建筑,而且依然生龙活虎,又牢靠又稳定。它就是那只黑天鹅。

敢情帝国序列里又分两个行列,所有注定覆亡的帝国们在同一个行列,而中华帝国在另一个行列,那个行列里就它一个,它就是行列本列。两手插兜,没有对手。

于是,从古埃及的昌盛期开始,不管是斯基泰帝国出没,还是雅典搞提洛同盟,一直到苏联,到美国,都有一个平行帝国作为对标,证明着帝国的不朽。

它既然到现在为止还不朽,跨越了其他各种政治形态,部落联盟,城邦,王国,民族国家,那就兆示了,帝国终将不朽。它两手插兜,没有对手,意味着帝国两手插兜,没有对手。

那个九条命的帝国证明了重要的真理:

帝国是终极的政治形态和文明形态,是历史的终结。一个在时光中不知起点的帝国,持续了几千年,都没有发生改变,证明帝国之后再无其他形态。

所以美国的唯一选择就是帝国,是把帝国做到极致和完美。中国只是个区域性帝国或区域性超级帝国,那么美国唯一的选择,就要做全球帝国或者全球超级帝国。它这样做了,所以它是无比合理的。

同时,长青而不朽的帝国,也堵住了关于帝国的一切质疑:

帝国是真的吗?是真的,确实是存在的,眼前就有实物为证;

帝国一定能带来持久的先进、富庶与繁荣吗?能,有不可否认的实例。

其他帝国灭亡了,有些帝国并不文明和富裕,也不先进,甚至没文字,那都是有原因的,要么是它们不够好,要么是冥冥的天意。

你不想创建帝国吗?那是你不努力,没有雄心壮志。你不想加入帝国,服从帝国,受帝国支配?那是你愚昧不明。

中华帝国成了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所以,中华帝国是西方帝国神教和帝国神话的镇坛神兽和吉祥物。它的长存,它是活的,彰显了帝国的伟大与神圣,证明了帝国神话没有骗人,是在教导人们真理。有它在,帝国神教的祭坛宝相庄严。

《征服者王子》狂热地表现中华帝国的富裕与先进,把长城外的世界表现成类似新石器时代的状态,正是发挥那一帝国的镇坛神兽功能,用它来震慑世界人民。

作为吉祥物的中华帝国,所起的作用非常之多,很难梳理全。

近代西方向全世界扩张和侵略的时候,在中国遭遇到最坚强和有效的抵抗,等到他们那一轮殖民扩张收场的时候,中国还是独立的,且相对完整,只在周边遭啃掉了一些地方,没有发生奥斯曼帝国、莫卧儿帝国那样的情况。中国的胜利,明明证明了西方现代帝国主义是可以战胜的,但是,中央王国论却把中国的胜利,捏造成帝国的胜利,宣称,仅仅因为中华帝国是注定不朽的,是注定依然活着的,所以到今天才是不朽的,才是活着的。除了中华帝国注定不朽和依然活着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另外,《帝国的终结》表达了今日帝国神教信徒们的一种迷狂:如今,帝国有可能取代国家。那么,活着的帝国就让帝国的复活变得具有说服力,也变得具有吸引力。其实就是,让苏东解体后的美国与世界的关系,变成帝国归来的故事,并且让那一“归来”合理和合法。

这样看下来,欧立德一定要拉着中国学者讨论中国是个empire,就格外有趣。因为中国人很纳闷,西方尽管展开其历史上的empires的研究,为什么非要强按着中国人承认中国是个empire,为什么不让中国按照《尚书》以来的史书传统,消消停停地研究自己家的历史。为什么一定要中国史学界承认,所谓的中华帝国,与罗马帝国和美国,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但一定要明白的是,中华帝国想象的内容包括两重性,也是西方长久以来对中国的态度,包含着严重的种族歧视,但不限于此,用以证明西方文明的天然优越性。

《帝国的终结》如此宣扬:

“就其本土而言,西方历史不就是由一连串的政治体制改革而组成的吗?古代城邦的失败促使帝国诞生,而后在罗马帝国的废墟中,多次复兴失败,最终衍生出主权王国形式下的民族国家。”

   西方是不断变化的,能够不断创造新事物;但中华帝国是静态的,它一出现就是那个样子,然后无法发生实质性的改变。所以虽然中华帝国确乎长久地比欧洲先进和富裕,但它是停滞的,是个停滞的帝国。

   五四以来,中国人以为,西方人所说的“停滞的帝国”,是指明清闭关锁国,发展停滞,其实人家的意思是,中华帝国一旦出现就是最终形态,此后就没有变化。

    中华帝国想象里还有很多西方人用以自我满足的其他内容。《征服者王子》与《中国的恋人》都展示了一部分相同的内容:

     “当然,权威就在那里;它有时候会特别残酷。但是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维持它的官僚体系由一些经过考试的智者组成,是可以接受的;他们通过腐败积累的财富在可接受的限度内;他们对共同福祉和国家的利益训练有素的努力,被普遍认为是可信赖的。”

     所以,欧洲历史上虽然很长时期里都是国王和领主们住在城堡里,没有文官体系,但欧洲人有自由精神呀,还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中华帝国想象尽管有连续性,但也有着历史过程,随着国际局势的不断变化,其内部不同因素的重要性不断变化。与中华帝国——Chinese  Empire同时出现的,还有中央王国——Middle Kingdom,以及中央帝国——Middle Empire,天帝国——Celestial Empire,天朝——Celestial Court(直译为天庭,天之宫廷)。[iii]在过去几十年里,西方人习惯用中华帝国和中央王国,但,近来,随着中国的复兴,王国一称的式微,帝国论的猖獗,中央帝国的叫法又被西方人想起来了。2023年法国年度大片《高卢英雄:中央帝国》(Astérix&Obélix:L’Empire du Milieu)的片名就是用了L’Empire du Milieu——中央帝国。

中央王国也好,中央帝国也好,虽然有种种好,现种种相,但它有个问题:它不符合帝国神教的教义。

这个帝国,它不征服。

所谓“它不征服”,有如下具体含义:

在怛罗斯之战与扎鲁特泉战役之后,中华帝国就不再对欧亚非展开征服。——这是阿拉伯精英最感兴趣的谜案。

它拒绝继承忽必烈拥有的最大陆地帝国的统治权,从不试图恢复蒙古帝国的疆域——这是西方人和中东人同样感兴趣的谜案。以埃尔多安为代表的土耳其狂人们冒充是蒙古人的后代,从而宣称对包括整个中国在内的广大欧亚土地都有统治权,在我们看是疯子,但阿拉伯人就觉得他们精神十分正常。相反,对阿拉伯人来说,倒是中国人的脑子很古怪。

在郑和下西洋之后,它停止了对海洋的征服,没有赶在葡萄牙人等欧洲人之前,控制印度洋。——这是西方人最感兴趣的问题,那一谜案如今也传入阿拉伯知识分子当中。

它坐等英国人发动鸦片战争,而不是抢先到达英国,进攻伦敦;

它不肯在火烧圆明园之前,去侵略法国,掠夺凡尔赛宫。

一个帝国却不尽本分,公然违背帝国的要义,让西方精英陷入了持久的困惑。

于是,西方精英又开始在闭环里打转。不过,那闭关里的打转并非简单的盲视,而是继续给西方文明打造优越性,给帝国主义建立合法性和合理性。

 

此章作为草稿,写得有些混乱,请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