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渴望深处(图/小罗)

最近楼下在修路,无休止的捶打声充斥着房间的每个角落。在这种高亢、狂野的声音中,我自己的思绪成了一团乱麻,所有的想法都在其中相互纠缠、吞噬,最后只剩一个念头——出走。

这种念头并非最近才出现,它一直都是我无法理解的众多渴望之一。

一种猜测是:当事态失去控制,我无法再忍受从中不断涌来的无力感时,我会遏制不住地想出走——这种出走没有计划,也没有目的地,只是想走,走到一个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

在青春期的时候,我听得最多的一首歌叫《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这首歌里,父亲去世后,年幼的儿子把自己锁在房间中,对门外赶来的妈妈说:“想睡一觉,等夏天结束后,再叫醒我。”出于同样无法明了的渴望,有一次,我听着这首歌,沿着家乡的山路跑了很远,远到手机丢了信号。当身边只有黑暗沉静的森林时,我大声呐喊出自己的心情——这种心情没有可以形容的词语,它由剧烈的心跳和头脑颤动的血管组成。

只有那个时候,没有外界汹涌而来的、由关心和需求组成的浪潮,也没有无止境的无助感,在脱去了文明品性赋予我的种种后,我才隐约见到了我真正想要的,我想要静止的安全区域,在那儿,时间为我停滞,像是浮在湖面上的一块冰。


我无法习惯带着解不开的谜生活

后来,听英美文学理论分析课时,我看到了和我有同样感受的人尝试用“原质”“欲望”“幻像”“意义”这些术语去勾勒那些无法言明的渴望,最后,他们得出的结论是,深层次的渴望无法被言明,因为它关乎我们最原始的、已被遗失的那部分性情。

正因为被遗失了,我们才会渴望去寻回。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被遗失的也许是应对变化的那部分——当周围的事态发生变化时,我无法维持稳定的情绪,因为我早就认定了自己无法适应任何变化。但我仍忍不住去寻回,这种“寻回”表现在我总是不住地去玩能那些主题是营建的游戏,徒劳地尝试从它们的文本里挖掘和自己“为什么逃”有关的部分。最后,它们成了我出走行动的一部分。

我借打游戏来应和自己出走的渴望。在响彻着无休止的捶打声的房间内,我全神贯注地抱着游戏机,把自己丢进专门创造来满足人渴望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只要一个劲地满足自己,纯粹的存在即是欢愉。

我存在其中,一点点营建起自己内心的安全区域。在一款叫《环世界》(RimWorld)的游戏里,年轻的AI以叙述者的身份邀请我来创建一个以“营建”和“出走”为主题的故事:一群无助的殖民者迫降在陌生的星球上,他们要应对未知的外界,搭建起自己的家园,活下来。直到寻回飞船,逃回太空之中。


降落之初

我虽然像疯子一样讲述着,但也魔术般地创造了极乐:殖民者们在山洞中挖出一个又一个储存室,搭建起木制的堡楼,又在楼外开垦田野、框起牧场和种植森林,安全宁静的聚落以一种能持续一万年的姿态坐落下来,越来越多的人们聚集于此,然后,战争的号角被吹响了。

那是战争的一瞥——夜静静的,在迷蒙的薄雾中,小小的淡蓝色的帐篷缀遍了这土坡,在帐子缝里漏出一点一点的火光,正像夏夜里遍山开满的白心绿瓣的野药草一般,守夜人一下一下敲着更,绕着营盘用单调的步伐走着。马粪的气味被风吹起,血腥,干草香,两个士兵在风中用明天的干粮赌骰子,一个梦呓的老兵呢喃着家园稻米的滋味。

战争后是远征。成群的雪牛载着沉默的补给,沿着被人踩踏出的泥泞小路缓慢地前进,经过漆黑的暴风雨之夜,经过战争中非人的恐怖,也经过饥饿、颠沛和疲劳。就这样地一步步远离已经被日渐残酷的冲突摧残得面目全非的家园,出走到那个有巨大飞船残骸的未知之地,那里的时间仍然停滞在故事开始前的一刻。

漫长的征途中,人群里不时传出低低的、幽闲的、懒洋洋的唱着小调的歌声。起初很远,很远,咬字也不太清晰,然而那只颤抖的、孤零的喉咙却一直在哼唱着,这时,我才清清楚楚地听得是那首《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原来是我自己在哼。

在这轻轻的哼唱中,我看着远征队里最后两名角色倒在出走的路上。她们离飞船还剩两天的路程,但对我来说,我已经抵达了渴望的最深处。我不再想出走了。